不久前的一天,下午4时过后太阳稍敛光芒,重庆市万州区九池敬老院内,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出房门,坐在院中黄葛树下摇着扇子聊天,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
就在4年前,这里还是另一番情形:垃圾乱扔、蚊蝇横飞,失能老人躺在床上很多时候难以得到专业照料。这里虽然挂着“敬老院”的牌子,但当地有些人却称,里面的失能老人在“等死”。
一切改变,与吴友凤的努力密不可分。2019年,万州推行农村养老服务改革,向一直对口支援万州的南京“求援”。身为南京养老机构“银杏树”的负责人,吴友凤带着资金和主力团队赶到万州,一口气“签下”28家万州农村敬老院,从此在这里扎下根来。
同饮一江水,共结两地情。4年里,吴友凤在当地政府支持下,结合南京经验积极探索万州农村地区养老服务方式,让一家家原本破旧的敬老院焕发出崭新活力,让当地村民在乡养老成为现实。
近日,民政部联合中央文明办、农业农村部等部门印发《关于加快发展农村养老服务的指导意见》,如何让1.2亿农村老人更好养老受到广泛关注。而吴友凤在万州的实践,为农村地区养老服务提供了一份新样本。
从南京到万州,她跨越千里在异乡“种”下“银杏树”
吴友凤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来到以前几乎没听说过的万州区。
2019年,重庆市万州区推行养老服务改革,打造“公建民营”模式。南京是对口支援万州的城市之一,在养老服务领域有着多项“全国第一”。为支持万州改革,南京市民政局特意组织了20多家南京养老机构的负责人前来考察。
万州农村的养老问题确实严峻:农村60岁以上老人占比高达40.3%,超过了30%的重度老龄化标准线;从整个区的情况看,万州区人口为169万人,却有着9848名特困供养人员,这在整个重庆都是一个比较高的数值。
“两三天后,大家走了,只有吴友凤留下来继续考察。”万州区委宣传部有关负责人回忆道。
在一个多星期时间里,吴友凤几乎跑遍了万州农村地区的28家敬老院。她看到:59岁的罗三青只有10岁孩童的智商,除了敬老院无处可去;隔壁床的陈永富58岁,生活不能自理。与此同时,万州28家农村敬老院里没有一名专业护理员,老人洗澡时,只能“70+”帮“80+”;坐在黄葛树下晒太阳,是他们全部的娱乐活动。
要经营、管理好这些农村敬老院太难了!吴友凤想离开,可众多老人躺在床上缺乏专业照料的一幕幕,让她于心不忍;万州区委、区政府以及区民政局的执着努力,让她看到了万州区推行农村养老改革的决心。
站在九池敬老院里,看着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吴友凤陷入沉思,“总有希望的,我试试看吧。”几个月后,她一口气担起了运营当地28家农村敬老院的重任,将“银杏树”“种”到了万州。
从被抵制到“舍不得你走”,一家家敬老院旧貌换新颜
志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难者进。2020年4月,吴友凤带着从南京选拔出的精兵强将正式进入万州,并选择了九池敬老院,将其作为改革示范点。
斥资几十万元,在敬老院墙壁绘上形态各异的“福”字;消除安全隐患,加装适老化设施;给老人们统一购买崭新的床上用品和衣服;招聘专业护理人员,制定敬老院规章制度……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心血更是付出无数,然而换来的却是老人们的抵制。
“有老人说,我们是来克扣他们供养金的,不让我们在敬老院里吃饭,还把我们关在大门外。”吴友凤苦笑着说。
为确保安全而制定的规章制度也没人执行,敬老院大门一天到晚敞开,老人随意进出,院内有智力障碍的老人随时可能“出走”。
吴友凤只得把大门锁起来,要求老人外出必须登记,这可引发了“众怒”。团队中的90后博士王军杰于是吃住在最靠近大门的一间办公室,边“看大门”边思索万州农村养老改革的方案。
渐渐地,院里失能老人的生活品质逐渐提高了:不再脏兮兮地躺在床上,还有人推着他们去洗澡、晒太阳,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这一切被老人们看在眼里,反对声越来越小。“你们不会走吧?我没法动了之后要是也能有这样的待遇,多好!”一名老人主动和吴友凤说。
生活环境好了,起居有人照顾了,笑容越来越多地在老人脸上浮现。九池敬老院示范点的实践得到了区民政部门和其他敬老院的认可。在政府支持下,双河口、甘宁等乡镇的敬老院也陆续投入改造。
然而,吴友凤并不满足——仅改变敬老院的硬件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激活”老人的人生。
她选择了“积分互助养老”。这是王军杰博士在考察万州农村养老情况后制定的方案,通过积分制,鼓励、引导老人开展自我照料、互帮互助。
原本暮气沉沉的敬老院一下“活”了起来。甘宁敬老院院长助理牟方珍说,好些身体健康的老人不仅打扫自己的房间,还去帮院内失能老人叠被子、刮胡子;有人“承包”了食堂的择菜“业务”,打扫院子的活儿更是“生意火爆”。
甘宁敬老院外,村民何其虎将敬老院一点一滴的变化看在眼里。“原先老人在敬老院里是‘等死’,现在不一样了,进去是享福。”他对记者说道。
从“等死”到“享福”,短短4年间,万州农村敬老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招收“社会老人”数量从零到160人,获评全国公办养老机构改革优秀案例
1992年,党中央、国务院发出全国对口支援三峡库区的号召。自此,南京与万州这两座遥隔千里的城市结下深厚友谊。
帮,要帮在点子上。解决28家敬老院里330名特困供养老人的养老问题,对吴友凤而言并不难,但要解决整个万州区农村的养老问题,并非易事。
与很多地区的农村一样,万州大山深处有不少空巢老无人照顾,可另一方面,受限于认知和观念,这里很少有接纳“社会老人”(指面向社会招收的老人,费用主要由老人及其家属承担)的养老院。
“我想让这里的农村老人都能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吴友凤有了更高的目标。
陈家坝敬老院院长李友胜今年60岁,在这个岗位上已干了13年。他直接泼了盆凉水:“在我们农村,谁把老人送进养老院,那是要被邻里乡亲指着鼻子说‘不孝’的。”
吴友凤“不信邪”。她的想法得到了支持,万州区民政部门同意她拿出敬老院部分空余床位供“社会老人”使用。
去年,招募“社会老人”的工作被正式提上日程,吴友凤带着院长们走村进社展现敬老院里老人生活实况。一开始,他们的展板和宣传单页“无人问津”,但随着“银杏树”的名声越来越响,从敬老院里传出的欢声笑语越来越多,咨询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的老人偷偷去敬老院里参观,回来后就要子女去报名。
75岁的王朝珍就是主动要求住李河镇敬老院的,“儿子在内蒙古安家了,我跟着住了一段时间,实在住不惯,人老了还是要回家乡。”
儿子拗不过王朝珍,把她送回万州,住进了“银杏树”。“我前几天刚和儿子说,这里有人帮我洗澡、洗衣服,好得很。”王朝珍说。
一年多时间里,到敬老院养老的“社会老人”数量从零迅速增加到了160人。吴友凤的敬老院,让万州农村老人及其家人看到了另一种令人向往的养老生活,“住养老院就是子女不孝”的观念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在乡养老”变得触手可及。
与此同时,吴友凤不断将社会养老带来的利润投入到敬老院的软硬件改造中去。“社会养老资金的补充,让企业有经营下去的可能,还能让敬老院变得越来越好。”在她心里,这才是彻底解决万州农村养老问题的途径,只有实现这样的正向循环,才能实现双赢。
如今,万州的“银杏树”已成为当地养老产业的一块“招牌”,还被民政部和国家发改委评为“全国公办养老机构改革优秀案例”,肯定其“满足了农村养老的多样化需求,有效破解农村养老难题”。
从一个人到一群人,他们有着一样的尊老敬老爱老情怀
吴友凤的执着,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尊老敬老爱老情怀。
吴友凤是盐城人,从卫校毕业后,考入南京一家国有企业的职工医院,成为一名护士。2001年,医院成立养老院,招聘一名护士长,吴友凤报了名。
与老人相处久了,吴友凤发现自己一直“被需要”,老人和家属的“谢谢”让她成就感满满。渐渐地,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我要开一家养老院。
这个想法遭到了丈夫何庆的强烈反对,“你现在年薪10万元,比很多人都高,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吴友凤听不进劝。被“磨”两年后,丈夫终于松了口,帮她借来45万元启动资金。南京银杏树养老服务有限公司就此诞生。
接手万州的28家农村敬老院后,吴友凤平均每个月跑一趟万州,经常忙得连家都顾不上。还好,家里人十分理解,全力以赴地支持她。
更幸运的是,吴友凤身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33岁的同事张小红是万州本地人,现任高峰镇敬老院院长助理。她当年是一名弃婴,养父把出生才一天的她抱回了家。如今,张小红在照顾好养父的同时,还将对养父的感恩投射到了敬老院的老人身上:从她家到敬老院骑电动自行车单程要1个小时,她每天风雨无阻;心里随时记挂着老人,一个月6天的假期,没有哪个月是真正休完了的。
采访结束,记者与吴友凤告别时,她依然忙碌着,忙着联合南京、万州两地的养老企业和协会,共同举办宁万养老论坛,讨论农村养老问题解决路径;忙着与高校合作,培养有责任感、有爱心、有专业技能的养老人才,推动形成老中青人才梯队。
敬老院里炙热的阳光穿透树叶,斑驳的光影在跳跃,给周围的一切带来了勃勃生机。只要有光,希望就会到达。(记者 崔兴毅 通讯员 王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