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韩松 白旭 孙仁斌 张琴 张斌

  老兵张欣永远忘不了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延安城里张灯结彩，欢呼声、鞭炮声和锣鼓声通宵达旦。在重庆，飞行员龙启明开心地带家人去拍了全家福。而在沈阳，东北抗联的杨化烽则在心里默默地说：“爸，妈，你们的仇终于报了。”

　　延安、重庆和沈阳在中国地图上构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如同成百上千其他中国城市一样，仍保留着80多年前那场战争的记忆。

　　“我的很多战友都‘走’了，胜利是千百万人的牺牲换来的。”杨化烽感慨地说。

　　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以伤亡3500多万人的代价，牵制了日军50%以上的海外兵力，为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巨大贡献。

  苦难与抗争

　　94年前，日军自爆南满铁路柳条湖段，反诬中国军队所为，并以此为借口炮轰东北军驻地北大营。

　　很多关于抗战的书中这只是短短一句话，然而在沈阳城北一条安静的巷子里，血雨腥风的见证由北大营的遗址保留下来。重修的灰色大门已看不出当年的弹孔，但在1931年9月18日，就是在这里打响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第一枪。此时距离希特勒在德国上台还有两年，距离德国闪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还有8年。

　　“九一八事变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起点，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起点。”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学会名誉会长、辽宁省九一八历史研究中心主任王建学告诉记者。“九一八事变当夜，一些爱国官兵进行了反抗。我们的抵抗使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提前了8年。”

　　“日军制造九一八事变，大规模侵略中国，严重改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格局，日本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一个策源地。”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教授李东朗说，“所以，九一八事变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端。”

　　沈阳繁华的北市场，一条青砖门楼、青石铺路的小巷在林立的高楼中显得不太起眼。然而这条福安巷曾是中共满洲省委所在地。就在九一八事变次日，这里发出了《中共满洲省委为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领满洲宣言》。

　　院子里有一个雕塑——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刘少奇和东北抗联英雄赵尚志、杨靖宇并肩而立。赵尚志和杨靖宇都同日军进行了多年顽强的战斗，牺牲在了白山黑水间。

　　出生于1933年的杨化烽，还在少年时就成了一名抗联小队员。他说，东北抗联和侵华日军的斗争从未停止，“我们最多时有二三百人，见到小股日军部队就消灭。”由于条件艰苦，抗联很多武器是自制的，也有缴获的日军枪支。

　　杨化烽老家在黑龙江，当时村子里有十几户人家。他的父亲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工。“有一次日本人让他们唱伪满洲国‘国歌’，他没有张嘴，被日本人打了扔在山里。”村民用牛车把父亲拉回家，但是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日军当年在东北为把抗联和普通百姓隔绝，对村民进行“集团部落”管理，强迫他们离家集中居住。杨化烽的母亲看到自家老房被日军点燃，想进去拿一些财物，结果被日军一枪打死。

　　在沈阳，日军炸铁路原址附近建起“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参观者看到，由于国民党实行不抵抗政策，沈阳很快陷落，随后日军很快占领东北，次年建立伪满洲国。

　　许多不甘心做亡国奴的民众选择背井离乡。“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松花江上》这样唱出人们的苦难，“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1936年，撤到西安的东北军首领张学良，对蒋介石兵谏，要求抗日。中共促成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使得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最终形成。1937年七七事变后，全民族抗战开始。

  不屈与牺牲

　　在正面战场上，最初，中国不是日本的对手。当时，日本的钢产量是中国的145倍。

　　上海、南京、武汉相继失陷。国民政府在战火中迁都重庆。

　　中国大地上，进行了一场比敦刻尔克规模更大的迁徙。“占当时中国人口总数四分之一的人踏上了这一条万难征程。”英国历史学者拉纳·米特在《中国，被遗忘的盟友》中写道。

　　有从南京撤出的难民，而未及逃出者有30万人被日军杀害。也有来自沿海的工程技术人员和专家学者，把工厂和学校搬迁到西南。负责运输的民生轮船公司有十余艘船被日军炸沉在长江，100多名船员牺牲。

　　为让中国投降，日本对重庆进行了6年轰炸，造成直接伤亡3.2万人，房屋毁损1.7万幢。

　　92岁的粟远奎永远无法忘记1941年6月5日，那天他失去了两个姐姐。

　　当时他们正吃晚饭，警报响了，一家人跑到一个公共防空隧道。重庆酷暑难耐，隧道里人满为患，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昏了过去。

　　醒来时，粟远奎听到有人喊：“这儿还有个活的娃娃！”他从尸堆中挣扎着站起，满眼废墟和血迹，“一个完整的房子都看不到”。他最终回到家，但两个姐姐再也没回来。

　　重庆主城设立了1600多个防空洞，总面积110万平方米。“在一个大弹坑处，建了一座纪念碑，上书四个大字‘精神堡垒’。”重庆大轰炸惨案遗址讲解员、29岁的曾繁懿说。那时人们唱一首儿歌：“重庆人，不服输，炸不垮……”

　　重庆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远东指挥中心。美国史迪威将军担任同盟国中国战区参谋长，兼任中缅印战区美国陆军司令官。

　　重庆市中心一座灰砖小楼依山而建，是史迪威旧居，也是二战期间中外军事交流的重要场所，主要的战区军事会议、中美间联络会议等在那里举行。

　　为赶走在缅日军，中国派出10万远征军赴缅作战，有力协助了英美对日作战。在重庆作出的其他重要决定还包括驼峰空运。

　　龙文伟原本生活在香港的父亲龙启明辗转加入空军。“父亲曾给我讲，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执行飞越‘驼峰’的任务，由于天气恶劣，加之日军飞机栏截，很多飞机失事或撞山。”81岁的龙文伟对记者说。和龙启明一起参训的中国人有28名，抗战胜利时只剩几人。“好多战友早上还一起吃饭，晚上就不见回了。”

　　有一次他们执行任务时遇到大雾。为了探安全航线“第一架飞机下去了撞山坠毁，第二架也没有幸免，我父亲所在的第三架只好返航。”龙文伟说，“讲到这些，父亲总会赞叹中美战友们的牺牲精神。”

　　龙启明后来被派往轰炸机队。一次轰炸缅甸日军的一个后勤仓库时，他不顾一切直接俯冲至离地面目标300公尺准确投弹，遭日军机枪扫射。回去后，他发现机尾有14个洞。

  光明与希望

　　在延安城西北凤凰山的窑洞里，毛泽东写成了著名的《论持久战》，这成了中国抗战的指导理论。“敌人不能整个地吞并中国，但是能够相当长期地占领中国的许多地方。中国也不能迅速地驱逐日本，但是大部分的土地将依然是中国的。最后是敌败我胜，但是必须经过一段艰难的路程。”文章中说。

　　“在抗战中，中国共产党提出全面抗战路线和持久战的战略总方针，领导敌后战场开展游击战争，建立抗日根据地，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使抗战成为真正的人民战争。”延安大学教授谭虎娃告诉记者，“正是中国共产党始终以民族大义为重，积极推动、促成并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凝聚起全民族的抗战力量，为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提供了根本保证。”

　　1941年，当时14岁的张欣在河北参加八路军，用地道战、游击战的方式同日军斗争。

　　“日本人占领的很多地方都是城市，我们就到乡村去建根据地，乡村多大啊。”他回忆。

　　在冀中，他记得“村子里到处是炮楼”。“我们白天在村子里，晚上跟鬼子周旋。”张欣说，当时他们部队装备少，缺少枪支，而敌人有时甚至会出动飞机轰炸。

　　“打仗都是干部冲在前面，我年纪小，有时遇上大扫荡，撤退时首长会把马让给我骑。”他说，队伍牵制了大量日军，同时也让当地百姓看到自己的军队，从而对抗战胜利不失去信心。百姓很支持八路军，把家里的食物拿出来给他们吃。

　　张欣所在部队赶上过两次华北地区的大扫荡，最累的一次走了两天两夜才甩掉追逐的敌军。很多战友牺牲了。在涞水，有10位战士为掩护部队撤离殿后，最后跳崖牺牲。他们的部队最初有1500人左右，最后剩下七八百人。

　　“八路军、新四军和党领导的其他抗日武装，在广大的敌后农村开展如火如荼的游击战争，获得了广阔的生存发展空间，创立、巩固和发展了敌后抗日根据地，形成了与正面战场相互依存相互配合的敌后战场。”谭虎娃说。

　　陕西延安干部学院科研部部长刘凡超介绍，在抗战后期，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逐渐成为主战场，根据地达到近100万平方公里，近1亿人口，占当时总人口的四分之一。“这里牵制了日军侵华兵力的60%以上。”

　　后来张欣随部队辗转到了延安，在这里他看到新气象：包括保障了边区衣食自足的南泥湾大生产运动，实行民主选举的“三三制”政权，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的进步青年，以及大批来找答案的外国记者和作家。

　　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馆长李宗远说：“在延安，人们看到了艰苦奋斗的作风，看到了抗战到底的决心，认为这里是中国的希望。”

  崛起与未来

　　王建学认为，抗战胜利是中国崛起的开端。“从1840年开始，中国多次遭到帝国主义武力入侵，战争大都以中国失败告终。”他说，“抗日战争第一次把全民族团结起来，中国获得了完全的胜利，让我们重拾自信。”

　　“抗战胜利是中国人民走向独立、走向富强、走向进步的起点。”中国成为联合国创始成员国和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这是近代以来中国首次以大国身份参与国际秩序构建。

　　龙启明留在了重庆。改革开放后，中国需要外语人才，退休的龙启明被返聘从事进出口贸易，重庆市第一批出口的5000吨钢材就是他经办的。“那时父亲仿佛获得了新生。”龙文伟说。

　　重庆如今是中国内陆开放的桥头堡，是“陆海新通道”的运营中心。已更名为“解放碑”的“精神堡垒”不远处是环球购物中心，展示来自各国的商品：哥伦比亚的咖啡、日本的服装、泰国的药品。

　　杨化烽的外孙考取了香港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孙女从美国学成归来，进入沈阳一家德国汽车制造企业。

　　张欣后来成了空军的第一批地勤。他看到，中国现在不但能制造自己的大飞机，还实现了飞机制造的智能化——机器人被用于这个领域。

　　位于沈阳浑南开发区的新松机器人自动化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机器人行业领军企业，产品销往40多个国家和地区，劳斯莱斯等知名品牌也是其用户。

　　“东北曾经是被侵略的地方，这让我们明白落后就要挨打。”公司的品牌与文化管理中心总经理哈恩晶说，“科技领域也是如此。我们要突破‘卡脖子’，用科技创新加快实现国家现代化。”

　　仲夏的延安生机盎然。当年的南泥湾，现在成了绿色生态小镇。马坊村曾是延安一个贫困村，2021年初，中国宣布消除绝对贫困。2022年那里实现村集体收入75万元，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2万元。

　　张欣还想去延安看看曾经住过的窑洞。“战友不在了，但他们的遗志有人继承。”他说，“我想告诉他们，年轻人正在建设强大的中国，不再受任何人欺负，还要维护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