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源记——全国知名作家酉阳采风行
当地名变成了形容词
文\张执浩

从地理板块学上来看,湖北往南挤一挤,湖南往西压一压,贵州往北拱一拱,地图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块“飞地”:酉阳,一个鸡鸣四省的地方。酉阳的建制始于南宋,但其有人迹活动的历史却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巴郡南郡蛮,本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武落钟离山在鄂西清江流域,巴人“以人祠虎”仪式的出现,表明其白虎图腾的确立,而虎纽錞于则是巴人虎图腾的标志。有学者认为,春秋时期,“蛇巴”洞庭之败后,幸存的一支向西北武陵山地区转移扩散,以务相为“廪君”的巴人,在鄂西清江流域繁衍生息,以后又逐渐向渝、黔、湘、鄂毗邻地区辐射。酉阳的土家先民,大多应属其中的一支,因崇拜虎,有“虎巴”之称。在古代中国的文学表达系统中,巴楚风情总是被笼罩在一派腥风凄雨里,这既与南方缠绵陡峭的天气和地貌有关,也与该地长年的征战杀伐不无关系。“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是李商隐笔下的巴楚风貌;而在刘禹锡笔下,类似的凄凉感有着更加直接的表达:“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总之,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酉阳一带在远古都是“蛮夷之野”,与偏僻、凶险、糯湿诸如此类的词汇相关联,同时也与幽谧、静美、慎独等气质相辅相成。这种由地理环境所勾连出来的独特文化景观,并非为武陵山区所独具,却是由酉阳这块“飞地”向世人传达出来的精神信息,隐秘而显豁。

与许多人一样,我也是从《酉阳杂俎》这部奇书的书名,去试着了解“酉阳”这个地方的。之后才发现,这部书与酉阳并无直接关系。或者说,“酉阳”这一地名,在这部奇异的书中扮演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角色,它不再是具体的地理或方位,而变成了一个形容词,撑开了世人对现实生活巨大的想象空间。

《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生活在晚唐时代,那也是大唐王朝的风雨飘摇之期。段成式早年一直随宦海沉浮的父亲段文昌四处迁徙,曾有过两次入蜀的经历。成年后,段成式借助父亲的“恩荫”,“职于京洛”,做过九年的校书郎,“研精苦学,秘阁书籍,披阅皆遍。”这是《旧唐书》里对他的评价。真实的情况是,由于那场著名的“甘露之变”,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普遍陷入了精神落寞期,包括李商隐、温庭筠等,无一不郁郁不得其志。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段成式索性不再理会现世的困扰,埋头研读各种志怪、浮屠读本,举目搜罗世间的奇闻怪相,最终写出了这部“天上天下,方内方外,无所不有”的奇书,取名为《酉阳杂俎》。这部书共有30卷,内容涉及仙、佛、鬼、怪、道、妖、人、动、植、酒、食、梦、盗墓、预言、凶兆、雷、丧葬、刺青、珍宝、政治、宫廷秘闻、八卦谈资、科技、民风、医药、矿产、生物、超自然现象、壁画、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那么,它是如何与“酉阳”扯上关系的呢?相传,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咸阳儒生惨遭坑戮,看到经书古籍行将灭迹,咸阳两个“秃发老伏生”冒着被秦始皇杀头风险,偷偷将家存书籍拉了5车书籍,从咸阳经湖北,水舟陆车,日夜南奔,然后经洞庭湖,乘小船沿沅水转酉水,逆水行舟,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沅陵乌宿,将千余卷竹简书籍,藏在了“鸟飞不渡”、“兽不敢临”的二酉山洞里。现今沅陵境内有大小二酉山,至今仍有遗迹。梁元帝为湘东王时,镇荆州,好聚书,赋有“访酉阳之逸典”语。古人云:“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即为此意。《新唐书·段成式传》称,段成式“博学强记,多奇篇秘籍”,因而以家藏秘籍与酉阳逸典相比。通过对这个传说的梳理,我们似乎明白了,段成式将这部书取名为《酉阳杂俎》的原因,即,在段成式的心目中,“酉阳”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名,而是这个地名所承载的文化内蕴,那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生生不息的文明火种,即便是身处石穴秘境之中,仍旧能够不断生发出幽谧之光。

“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公元405年,陶渊明终于辞去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官职彭泽县令,正式回归心仪数载的园田居,开始了他日后长达二十多年的隐士生活。毫不夸张地说,陶渊明是带着一个梦活在人世间的人,且一生只一梦,这个梦就是后来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桃源梦”。《桃花源记》是陶渊明醒来之后,对这个梦境的文字复述:“晋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段文字,无论任何人、什么时候读来,都有恍兮忽兮之感。由于诗人的表述过于美好,以致于读过《桃花源记》的人都在思想:桃花源究竟在哪里?

据不完全统计,迄今为止,在汉语世界里,有多达三十多处以“桃花源”命名的地方,而湖南常德桃源县、重庆酉阳、江西庐山、湖北竹溪武陵峡、安徽黟县赤岭村、河南南阳内乡县、江苏连云港、云南广南坝美镇,等地,均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认为,它们脚下的那片土地才是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真正所在。溶洞、溪流、桃花、良田、美池、桑竹……这些存在于陶渊明梦境里的事物,被世人移植到了现实世界里,无论是否有过人工斧凿过的痕迹,都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梦境对后世的强大吸附力。如同陶渊明的人格形象一样,无数代中国文人都受其庇荫,尽情吸纳着滋润的养分;也如同陶渊明被后世反复异化篡改的诗文一样,人们在抄录和临摹他作品的过程中,又一次加入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而真正的问题还在于,陶渊明创造这个桃源社会的动机何在?清人沈德潜曾对陶渊明的思想情结有过这样的归纳:“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辩其有无,殊为多事。”意思是,陶渊明的思想里存在一种对淳朴人格的圆满实现愿望,他对那种淳朴社会与淳朴的个体生命状态极为迷恋,如同他在《荣木》中所言:“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竹林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这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黄唐之境,才是陶渊明孜孜以求的理想生活状态。倘若我们偏离了这一点,一味去追寻“桃源”所在,那就会进入思想的误区,与作者的意图背向而驰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桃花源”的真实位置究竟在哪里,已经不是我们需要考究的重点,因为,这个看上去让人如此赏心悦目的地方,早已在层层弥漫的历史烟云中幻化成了传奇,如同“酉阳”之于《酉阳杂俎》,“桃花源”也变成了汉语世界里最美妙的形容词,只存在于我们对生活无穷无尽的希望之中,愈渺茫,遥不可及,愈坚韧,矢志不渝。

那天,我随着人流穿过桃林、溶洞,沿清浅溪流,步入了一片平整的洼地,仿古的茅舍、凉亭、水车和磨坊……随处可见,心中忽生一种古老的亲情,它径直指向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仿佛眼前之物之境,都是从我业已遗弃的过去移植而来。这是溽热的夏季,蝉鸣铺天盖地,在山谷里回旋。我坐在竹林掩映的水池边小憩,而后,接受了一家媒体的短视频采访。事后我依稀记得,自己曾对着镜头脱口说过这样的话:“陶渊明创造的这个世界,其实并不是用来避世的,他意在提醒我们,我们的现实世界里真的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生活,即,他笔下的那种黄唐之境。然而,这样的生活需要有淳朴的社会风尚来作担保,如果没有,那就需要我们去创造出来。否则,我们就只能永远活在幻境之中。”明艳的阳光在竹林四周闪烁,我有过瞬间的恍惚,感觉是在自言自语。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陶渊明之悲在于,当世没有几人能够理解他的志趣,但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志趣竟然会成为一笔巨大的财富,为后世所争抢。而事实上,无论我们想怎样撇清自己,都难免会成为这笔财富的众多的继承人之一。酉阳的存在也当作如是观。当我们心目中的那个桃源社会,因怕人打搅而选择了主动关闭,现在又因担心无人见识其美,而选择了重新主动敞开时,当“酉阳”和“桃源”一样,再次以形容词的形象出现在世人的眼中时,我们的惊叹里也饱含着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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