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源记——全国知名作家酉阳采风行
龚滩夜行人
文\吴佳骏

夜已深。

终于安静下来了。

天上的月亮,地上的花朵,镇前的乌江水,俱已入睡,唯独我还醒着。我知道,有许多人都把我的醒视为另一种睡,我不去跟他们争论和辩驳,也不去替自己解释和遮掩。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说什么我都照样是我。

街巷上没有一个人影,连猫也没有一只,只有我的脚步声,惊扰着古镇的魂。头顶月色暗淡,地上氤氲朦胧。丝丝凉风从身旁拂过,急匆匆的,好似从很远的地方跑来,迷路了,正在焦急地找地方投宿。我伸出手,想把风抓住,结果抓住的只是一把虚无。

路的前方,充满了幻想——我担心从左侧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姑娘,跟我讲她的青春和彷徨;又担心从右侧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伙,跟我讲他的理想和迷茫。我还担心从江岸爬上来一个船夫,跟我谈人世沧桑和岁月往事;抑或从天空掉下来一滴雨,跟我谈云朵的负心和气候的无常……这些幻想,使我的脚步迟缓,每走一步,都似拖着一个白昼。

我知道,其实我不该这样,不该总是把白昼的思绪带入到黑夜里来。尽管,我在白昼经历过太多的事,那些事时而让我忧,时而让我喜。忧的时候,我很想把白昼涂抹上杂色,甚至将白搅浑,让它白得不彻底,白得发不出光,白得就像黑夜。喜的时候,我又很想把白昼涂抹得更白,让它白得如冬天的雪,白得如透明的盐,白得根本不知晓什么是白。我不知道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你们会不会跟我有一样的心境,当你们也在白昼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情之后。

我的心境暴露了我的存在状态。我不怕暴露,也不怕嘲笑,我把我的白昼抛给你们看,也把我的夜晚抛给你们看。活在这个人世间,我们都没有必要隐瞒一切。即便是那些伪装高手,也终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你的笑容不会长久掩藏你的泪珠,你的快乐不会长久遮盖你的痛楚,你的木讷不会长久修饰你的压抑,你的温和不会长久消弭你的个性……

朋友们,请原谅我的文不对题。我本想写出独自在深夜漫步龚滩古镇的感受,谁知却说出了这么一大堆没有由来的废话。许多时候,我的笔都不会跟着我的心走,就像许多时候,我的心都不会跟着我的思绪走。也就是说,大多数时候,我的人和心是分离的。我不是一个我,而是两个我。一个我活在白昼,一个我活在夜晚。我也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但我相信,龚滩古镇一定是真实的,它真实得让我忘记了时间和历史。

我一步步朝前走着,从我的白昼走向我的夜晚。我的夜晚是如此漫长,比龚滩古镇的烟火日月还要漫长。街两侧的木门全关闭着,想必门内的主人都已熟睡,唯有门廊上高挂的灯笼发出暗红色的光晕。我很想伸手去轻叩某扇木门,给自己的灵魂找个窝,又怕没人起身来开门。熟睡之人自有熟睡之人的幸福,谁愿去理会深夜里的敲门声呢?我依靠在一扇木门上,掏出一支烟点燃,我听见屋内主人的鼾声和幽梦正在吵架。吵了许久,也没分出胜负。那个主人兴许是在白昼活得太累了,自始至终没有从床上爬起来,平息一下风波。仿佛他入睡以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了。我禁不住想,这个睡得死沉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是古镇上的面馆老板?是一名导游?是一个画家?是一位旅客?是一个教书先生……?也许都不是,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幻想。

跟着幻想走,我才能抵达自己的真实。石阶一级级向上延伸,我的幻象也在延伸。猛然间,我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我低下头,仔细瞧,却又什么东西都没发现。我在石阶上坐下来,望着左边斑驳的墙壁,和墙壁上我剪纸般的影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盯着影子看,影子也盯着我看。我们彼此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刹那间,我幡然醒悟,试图绊倒我的,正是我的影子。若干年来,它都想摆脱我,去过一种独立的生活。它不想成为我的附庸,要将我遗弃在这个古镇。但遗憾的是,影子的阴谋是失败的,它无论怎么抗争,都改变不了做影子的宿命。我很同情我的影子,也很同情我自己。我很想放影子一马,还它自由,让它成为龚滩古镇上的一棵树,或树上的一片叶子,或叶子上的一滴夜露。可我的想法并不能证明我的慈悲,只能证明我的脆弱和冷酷。我和我的影子,都逃不脱自己的黑夜。

我站起身,加快步伐。夜越来越深,湿气越来越重。大约再走两三个小时,天就该亮了。黎明就会怀抱着花朵,站在古镇的青砖瓦房上,唱起迎接朝阳的歌。我不想加入黎明的合唱团,我只是一个躲在黑夜中的浪游者。我不需要辉煌,也不需要灿烂,我已经习惯了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我的幻想拯救了我,呵护了我,塑造了我。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巷道的前方出现了一块平坝。平坝上安放着一张椅子,我本要走过去坐一坐,或躺一躺,但靠近后才看见椅子上睡着两只虫子。那两只虫子,一只大,一只小。靠得是那样近,又隔得是那样远。我不清楚它们是一对父子,还是一对母子,抑或根本不认识,只是结伴着爬了很长的路,遇到天黑,就借人坐的椅子露宿一晚。那一刻,我非常感激这张椅子。它不单给人坐,也给虫子坐,还给风和雨坐,给阳光和月光坐,更给神坐。

目睹虫子酣睡的模样,我的眼眶泛潮。抬头望江对岸,高耸的山崖形成一张巨大的帘幕。幕布上淡淡灰影,若隐若现,似远古的岩画,似我幻想中一个又一个荒诞的镜头。顷刻间,我有想飞的冲动。我要飞到山崖的那一边去,飞出这个夜晚,飞过我的白昼——带上那两只虫子,带上我的幻想,带上我的影子,带上古镇给我的心象和沉思,一起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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