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源记——全国知名作家酉阳采风行
酉阳:菖蒲盖的前世今生
文\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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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山川混沌,玉衡星在演化为红巨星的过程中,光芒珠碎,“散为菖蒲”——星光洒落,布散大地,成了菖蒲的种子,落在地处西南的武陵山深处。后来,《说文》曰“菖蒲生益州”,而益州在汉代的行政划分,正是今天的西南一带。

玉衡星,北斗七星最亮的一颗,居北斗五位。汉代一位佚名星相家,根据上古留下的记录,编纂了关于谶纬的《春秋运斗枢》。书中有“枢星散为云母、玉衡星散为菖蒲”句。

那时,河流已切割出乌江两岸的险峻,山峰峭拔,江水雷鸣。并非“山深而兽往之”,而是在武陵山西南角的酉阳一带,玉衡星洒下的种子长出了剑叶,散发出异香,才使《山海经》里出现过的那些珍禽异兽诸如鸾鸟、白虎、穷奇以及虺蛇,循香而往之。后来,人类给那香草起名“菖蒲”,说它是“天南星科,多年生常绿草本,有香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久服轻身不忘……”。

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片高山草原,土薄石厚,似乎不适宜这种生于石碛勿需泥土却又离不开水的植物。但是,当年这方圆三五百里,可谓山高水长,这片缓缓展开又起伏错落的开阔地,湿润而阳光普照。玉衡星化出的菖蒲,在清凉的山风中展开叶片,在雷鸣闪电中招摇,等待人类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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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山脉山势浩大,万岭丛聚。纵横的沟壑,褶皱和断裂,皆令人望而生畏。今有人考证,我亦姑妄信之:《山海经.南山经》里的亶爰之山就是武陵山,属湘、鄂、黔山原台地的组成部分,那片长满菖蒲的地方,是残留的平缓山顶面,《山海经》说此山“不可以上”。

那时,这些野草还在寂寞地吐香。早期以蛇为图腾的先民,他们的足迹已深入武陵西南部。在一次围猎时,一头美丽的金钱豹将猎人们从乌江河谷引向高峻的山顶。他们在密林里追赶豹子,瘴气让他们头晕脑胀,迷失了方向。

风送来异香,让人精神一振。

循着香味穿过暗黑的丛林,眼前突然一亮:开阔的山顶像神人蓦地拉开大幕,阳光犹如万盏明灯一起点亮,大片整齐的草叶在阳光下闪亮,剑一样指向蓝天。他们随手摘一下支剑叶,香气扑面而来。

那时阳光温柔,伴有大颗雨点。后来,他们每次追赶猎物来到这里,天空总是下着太阳雨。如此美好的地方,长出的植物“禀天春和之木气”——后来的医典如是评价菖蒲,说它无毒,味辛,性温。

这些生活在黑森林里的先民,据说是濮人、賨人或者是獠人的先祖。他们被山中野兽逼迫,被险恶的大自然囚禁在狭窄的河谷之中,在平地耕种,在水上打鱼。当他们终于开始追赶猎物,爬上高山穿过幽暗的丛林,就被山顶突然展开的阔大平原震住了,他们发出惊叹的声音:盖!

于是他们把高山上的开阔地一律称作“盖”。

一个独来独往的猎人,说他在菖蒲盖见过神仙骑着雨点从天上下来,又踩着风回去。他认为神仙之所以在这里降落,是因为这里是大山中唯一地势开阔平坦之地,宽大而舒缓,便于滑翔。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疯话,他们嘲笑他:菖蒲的香味让他产生了幻觉。

只有部落里一个善于与神沟通的巫觋相信了他。在一次沟通天地的迷幻中,巫觋得到天启:菖蒲是北斗星播洒的种子。于是,部落里只要有人患了风寒湿痹、心痛彻背、手脚不利的病,他们的亲人就会翻山越岭,冒着被虎豹所伤的危险,爬到盖上来,采摘上天赐给他们的菖蒲。他们把新鲜菖蒲根捣烂,和干净的黄土一起熬水,让病人趁热喝下,一觉醒来就会神清气爽。

一来二去,那个高山草原自然就得名“菖蒲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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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农尝百草之前,先民认为万物都有灵魂。他们给植物起名,还给它们安排了生日。只是时间长了,其它植物的生日都被遗忘了,只有菖蒲的生日被记住:旧历四月十四日。

长久以来,人们除了记得自己和亲人的生日之外,能记住的,就是菩萨和菖蒲的生日了。他们之所以记得住菖蒲的生日,是因为细颈大头,色如绶文,大者长七八尺的虺蛇和一种叫“類”的怪兽,喜好飞起吃人。菖蒲形似宝剑,气味雄烈,又来自天庭,可以避邪。于是人们把安危托付给一握灵草,在菖蒲生日那天把它挂在门上,怪兽就不敢靠近了。只是虺蛇和類已灭绝,风俗也慢慢演变,时至今日,人们只是在端午那天用艾草来陪衬菖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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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土人开始用菖蒲避邪的时候,远方,一个叫“巴”的族群在洞庭与中原南下的汉人打了惨烈一仗,战败的巴人往西北方向避走,其中一支进入了武陵山区。

然后,大禹定九州,周天子封巴国。

然后,公元前316年,秦军灭了巴国。

拒绝接受秦国大一统的巴人,一支沿长江顺流而下隐身于三峡及鄂西地区,另一支溯乌江而上,躲进了乱山深处。失去家园的巴人,像诗经里唱的那样“不我以归,忧心以忡”。这些失去亲人、看不到前路的人们忧心忡忡,心气怫郁。在寻找新的家园时,他们遭遇野兽袭击、土人追杀,不少人倒在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下,因过度思念故园,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使树枝摇动,却无法分开密林,让天光透下来。他们被困于黑森林中,心灰意冷,族群人口锐减。加上水土不服,那个夏天很多人患了噤口恶痢,粒米不入。

一个穿着兽皮的土人,悄悄采回一背篼菖蒲根,加少许黄连、甘草、五谷虫,放入大锅煎熬,调以岩蜂蜜让他们喝下,才让这个族群免遭覆灭。

巴人当中,一个见多识广的人拿起剩下的菖蒲说,这是神农尝过的草,根长一寸九节,叫菖阳,又叫尧韭,根茎叫菖本,是真菖蒲。

民间对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已有知晓,但还要再过两三百年,到东汉,才会有人将百草分成上、中、下三品,整理成《神农本草经》。而这株奇异的剑叶草,在书中被列为上品,记录者终于为它立传:“菖蒲味辛,温,主风寒湿痹……开心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久服身轻,不忘,不迷惑,延年。”

直到南朝刘宋的药物学家雷敩编撰的《雷公炮炙论》问世,才统一了人们对九节菖蒲外形的认识:“雷公云:凡使,采石上生者,根条嫩黄,紧硬节稠,长一寸九节者,是真也。”

先民不仅知晓菖蒲的药性,还注意到菖蒲的生长的规律。成书于公元前200多年的《吕氏春秋》云,“冬至后五旬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草之先,于是始耕”。这是因为,玉衡星洒下星光化为菖蒲,必然有对宇宙空间季节变化的先知,它发芽,便是春耕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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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把九节菖蒲的药性上升到神性的,是那些修仙的道人。东晋一本讲述如何修仙的奇书《道藏》也提到菖蒲,说它是“水草中的精英”。

北魏时期,改革旧天师道、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封为国师的寇谦之,为了升天而在恒山脚下、天峰岭西侧修建了闻名于世的悬空寺。他要修造一座“上延霄客,下绝嚣浮”的空中道观,招待天上来客而拒绝与尘世有染。据说,寇天师在修炼道家内功的过程中,每年初秋都要派人到武陵深处的菖蒲盖,把新采的菖蒲快马驮回,将根茎捣一万八千杵为末,再与糯米粥、蜂蜜拌匀为丸,梧桐子大,内置于葛麻袋中,悬于风口七七四十九天,日服三十丸,有助于成仙。据说后来他干脆将菖蒲移栽于道观山下,在他羽化登仙一千年后还盎然有生意。

只是,寇天师是读到《道藏》才开始服食菖蒲的呢?还是这本《道藏》就是他本人写的?一直都没有定论。当然,现在能够检索到的资料都说,收集整理《道藏》的人,是那个热衷于炼丹的医学家葛洪的老师郑隐。但葛洪比寇谦之晚生一百来年,寇在北朝而葛在江南。至于葛洪、郑隐是否服食菖蒲以延年,已无从追考。但那一时期的北朝道士服食菖蒲追求身轻如羽,跟后来南朝士人服食五石散以求思维敏捷、神采弈弈,二者所求,应该差不多吧。

无论如何,服食菖蒲能致肉身轻盈而白日飞升,在道家的修炼者中,已是一个必修课。估计后来李白在嵩山跟元丹丘一起谈玄学道时,也没少服食以菖本为饵的丹药且有诗为证:“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李白《送杨山人归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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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永嘉之后,华夏大地经历了近300年的动荡,没于蛮獠的酉阳,到了唐代,行政上又隶属于贵州了。不过在这乱山深处,帝力难以达及,人民依旧部落自治。但在五服乱华那个时期,外面的世界不仅有滥杀,还闹瘟疫,只有这乌江和酉水之间的一方土地,遗世独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是每当有人从外面进山采购丹砂水银带来瘟疫的消息时,在巫医同源的时代,总有巫觋说服族人喝下用菖本泡的药酒以避时疫。但瘟疫的传闻还是让人担忧,人们需要更多的菖蒲。有人为了方便取用,开始从菖蒲盖把盘络于石上的菖蒲连根带石地背回来,种在自家地角。没想到,这仙草是如此接地气,只需一点清水就可以活得苍翠而芳香。

菖蒲要成为文人的至爱还有待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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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之间,有53年的纷乱历史。五代十国,霸主迭起,群雄火并,人民再次流离失所,酉阳这个被崇山峻岭收藏的隐秘之地,因为远离战火,接纳了一支避乱而来的冉姓家族。他们定居在钟南、板溪、楠木一带,刚来时依旧是回望故乡,惶惶思归。同样是菖蒲这种具有宽胸解郁的草药,抚平了他们失去家园的创痛。如果从中医的取象比类“菖叶两歧,菖茎盘络,悉从中心透发,故能开人心孔”之说,菖蒲疗疾,功能芳香化浊,开窍和中,益智安神。这对当时那些背井离乡而抑郁终日的病人,无疑是救命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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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底定,人民有过一段安居乐业的日子。藏在深山的酉阳依旧被政权忽略。这里从先秦以来就出产的丹砂水银却一直源源不断地进贡给朝廷也卖给民间。某天,进来收购丹砂水银的商人,从这里带走了一块根络包裹奇石的菖蒲,送给了一个洛阳的文人。那个文人也许就是苏东坡,也许是更早的其他人。总而言之,菖蒲就这样从山野进入了书斋,被文人置于案头成为雅玩。这对于那些寄情山水却又不得不寒窗苦读的文人来说,面对一盆附于石上,清供于案头的菖蒲,也可聊以神游八荒。

在书房里清供菖蒲,为何在北宋文人中流行,应该说有它实用的一面:文人夜读,烛火薰眼,他们相信菖蒲在侧,其叶片可以吸附烛火燃烧时的微尘。大概,这也是中国文人向来务虚的性情中,不多的一点务实吧。

苏轼在《石菖蒲赞》里记述:他在黄州流放时,游慈湖山,得菖蒲几株,但陆路羁縻,只好把菖蒲托付给九江道士胡洞微并作文道:“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须微土以附其根,如石韦、石斛之类……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苍然于案几间,久而益可喜也。其轻身延年之功,即非昌阳之所能及……”

有苏轼的文字加持,菖蒲就从山野登堂入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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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南宋,酉阳终于被王朝纳入管辖,正式进入建州置县的历史。当思南苗民金头和尚率众起事,夔门的冉氏入酉助剿成功,在酉阳首置酉阳寨时,菖蒲在江南作为雅赏已风靡士人阶层并且被吟诵。陆游有诗曰“寸根蹙密九节瘦,一拳突兀千金值”,可以看出,作为观赏的菖蒲,在南宋就很珍贵了。

明万历进士王象晋,纂辑的一本被后世称为“集十六世纪农学之大成”的《二如亭群芳谱》,对菖蒲的描述更是有着文人式清高的描述:“不假日色,不资寸土,不计春秋,愈久则愈密,愈瘠则愈细,可以迨情,可以养性……” 而且把菖蒲劲瘦的形态比附为文人淡泊的品性:“不作繁花之梦,独卧林泉,旷然自适,与清泉为伍,超然物外……”

菖蒲这株来自天上的灵草,被拟人化了。到明清的文人画里,将会不断出现菖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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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代实行土司制到清代的改土归流,中间多少风云际会,都被梯玛神歌化解了。乌江的奇倔,武陵山的苍莽,都会让人想到大荒、长剑、啸吒、驰骋这些慷慨激昂的句子。但是从晚明到近代,画家笔下的那一盆浅浅的小草,同样可以化解船行乌江看流水奔涌时的激越意气。

从陈老莲到扬州八怪到齐白石,他们画作中的小草,乃苏轼用文字清供的石菖蒲。而所谓“清供”,正是有别于酒肉果品之于神位面前的飨告。书房之内,仅用一盂清水,便可供奉这青绿小草,文人用“隐于几案亦复长啸”的“隐”,浇灌菖蒲。

自北方战乱,通往中亚的丝绸之路逐渐萎缩之后,海上贸易在南宋达到顶峰。菖蒲作为精致生活的雅玩,随钱塘入海流,到了东瀛,又被日本人玩到了极致。几百年来,他们把菖蒲培育出更适合书桌案头或者方寸庭园的袖珍品种。今日我们所见的菖蒲,除了中国本土品种金钱、虎须、剑脊等等之外,日本的有栖川、贵船苔、黄金姬,这些色浅叶短细如发丝的袖珍菖蒲,附于一拳之大的奇石上,置于斗室之内,也是一帧风景。这些袖珍菖蒲今天又回流中国,身价不菲,让一众菖蒲爱好者迷恋不已。

后记:

今天的菖蒲盖,铺满草原的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和开着白花的苜蓿,绵延起伏的草地,依然阳光明媚,美丽而壮观。漫长到不可计数年月的气候变化,和几千年的人类活动,留在盖上的菖蒲已经不多了。但在旷远的历史时间中,除了那些长留于《山海经》中的白虎、虺蛇、鸾鸟,还有那些骑着雨点在菖蒲盖上滑翔、又驭风回到天上的神仙,谁会记得住沧海桑田呢?史前的植物界,每一种草木都对应着天上的星星,在宇宙中都有一席之地,而今天,除了菖蒲,还有哪一株草木能够享此尊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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