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源记——全国知名作家酉阳采风行
千古书生桃源梦
文\马拉

“行行重行行”,像踩着汉代《古诗十九首》头句的节奏走进重庆酉阳大酉洞“桃花源”时,我才晓得世界上真有一处地方,跟陶渊明《桃花源记》是一个巴掌拍出来的。

对中学课本上《桃花源记》的肌肉记忆马上被唤起,移步换景,步步印证:“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头戴榜样县委书记焦裕禄草帽的刚哥,像迅哥儿《藤野先生》里的师兄“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时不时客串导游。他说:“那个口口本来很小,以前洞洞里面有驻军的一个油库,才通车,就把口口通大了”。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虽然口口较大,但仍是全国各地最接近《桃花源记》文本的桃花源。自古以来,全国凡是有点桃花有点水的地方,都喜欢自称桃花源。据正牌导游妹子介绍:湖南干脆就有一个桃源县,他们的名字最好,我们的地方最像。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是跟“小国寡民”的老子“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东方农民乌托邦想像。难怪现在酉阳士绅妙手偶得的广告语“世界上有两个桃花源,一个在您心中,一个在重庆酉阳”,说到了很多人心坎上。

《桃花源记》也是后世画家的看家题材。除了黄公望人淡如菊、残山剩水的《富春山居图》,古代差不多所有《千里江山图》类型的青绿山水长卷,都是文人帮闲画的一代一代皇帝打下的江山,图一个太平盛世的主旋律,都画成桃花源。

千里江山图大多千里无人,只有“渔樵耕读”作为农民精英的四个代表,像花椒、芝麻、大料、茴香撒缀于满汉全席的锅盘碗盏、大鱼大肉之间。古怪的青绿,抹在低眉顺目的山峦上,不由得想起我最喜欢的农民作家赵树理《小二黑结婚》里面的三仙姑,“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

明代大画家仇英《桃花源图》也属于这种长卷,内有乾隆皇帝1779年题写的诗作:“钞锣溪接武陵源,峡口通人宛见村。望去陌阡鸡犬富,迎来老幼笑言温。传神别致超凡品,避世高情足静论。粉本问从谁所得,伯驹真迹石渠存。”

这里面有一个悖论:乾隆越是高赞桃花源,他这种公费旅游者、会写几笔歪诗而且数量还高于杜甫的皇帝,越是人们实现桃花源最大的障碍,所以桃花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梦桃源。

因为《桃花源记》最吃重的句子当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隔空呼应全部《史记》最霸道的八字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叫桃花源?在中国就是先秦民歌《击壤歌》唱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在外国则是马克思喜欢的法国1358年扎克雷农民大起义口号喊的“亚当在耕田。夏娃在织布,贵族老爷在何处!”

陈忠实、贾平凹、路遥他们这帮陕西大作家的祖师爷及其“圣经”——柳青和他的《创业史》,虽然跟后来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一样,只是一台图解农业合作化政策的木偶戏,但柳爷确实是中国农民通,所以在其笔下,被污名化的反派二老板——富裕中农郭世富也晓得《击壤歌》,“想把自己变成所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一派庄稼人的中心。或者干脆地说:他要做他们的头领。”

当然这已行不通,事实上早在《桃花源记》结尾处,陶渊明已经暗示“帝力”和“贵族老爷”无处不在:怎能有一个地方无徭役和税收呢?于是“太守即遣人随其往”;世上哪有世外之地呢?于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归往”。官家和民间双重追捕之结局,不是桃花源“遂迷,不复得路”,就是“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因为它实在只是一个梦。

《桃花源记》首句“晋太元中”即是梦中时间:“太元”(376-396年)是晋孝武帝司马曜第二个年号,共计21年,而陶渊明生卒约365—427年,活了62岁,公认《桃花源记》写于其57岁即逝世前5年。“太元”元年他11岁,“太元”末年他31岁,《桃花源记》所记之事,最迟发生在他31岁这年。他并不知道此年刚好是他生命的一半,正如但丁一万四千行《神曲》头一行“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神曲》堪称加长版的《桃花源记》三部曲,至少其《天堂》部分是也;而《桃花源记》可能是微信版的《神曲》,至少其“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格调,跟《圣经》的《创世纪》和《雅歌》仿佛。《桃花源记》属于古典汉语作家最好的随笔,也可分类于魏晋志怪笔记小说之“玄幻”中。由于是不可能之梦,后世文人,只好把“忽逢桃花林”替换成“忽逢桃花运”,在醇酒妇人之间“忍把新桃换旧符”。

酉阳桃花源,有陶公祠围合于林中,“为人高洁难自弃,隐在山林怀式微”。墙上有一块《陶渊明生平活动主要路线示意图》,划出了陶渊明一生的诗人地理:生于长江沿线岳阳、丹阳双城之间,行走于江南鄱阳、洞庭两湖湖区。行踪遍及岳阳、武汉、武昌、江州、柴桑、九江、庐山、彭泽、归林、钱溪、芜湖、南京大小码头。一生62年的活动空间,西起岳阳,东至丹阳,其间现在车程855.58公里,总耗时10.2小时,油费、路桥费总计908元,不便宜,也不短,当年更是车马劳顿,舟楫涉险。

这里也有一个悖论:虽然诗人以《桃花源记》向往世外之地,但其《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又反否了他的桃源之意:君之禅静,在心不在外,在人不在境。

所以我对“结庐在人境”更感兴趣,出了大酉洞,午后烈日下恹恹欲睡的龙潭古镇,静如桃源,有大酉洞主题公园式的桃花源没有的真实人境和烟火气。1700多年的古镇顺梅树河而建,现存3公里的石板街上,150余堵封火墙分隔出200多座四合院,有宫庙祠堂、经院书院,还有天主教堂和基督教福音堂,“桥上桥,巷对巷,河上屋,树上树”;“宫骑龙头八卦井,阁跨凤尾九桥溪”。

台湾游子陈德荣先生勒石刻铭、追思“缅怀奶娘”的八卦井,又名奶娘(母亲)井,是农耕文化的乡愁源泉。现在很多古镇都成已无原住民的商业街,龙潭古镇依旧燕在窝、马在槽,人在堂,是土司、民国、人民公社和社会主义美学混搭叠加的原乡家园。

自古以来,这样的家园只要没有“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没有“车辚辚,马萧萧…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就堪称世外桃源了,但果真这样,就不会有革命和革命者了。

“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就像迅哥儿看出陶渊明“悠然见南山”淡然山林气后面“金刚怒目”的革命气,越是龙潭这样的世外桃源,越容易产生隐逸者和革命者之间的能量转换。

离镇上老街相对偏远的赵家别业——赵庄四合院,始建于1902年,由大照壁、“琴鹤世家”鎏金匾、两个小天井和32间房组成。赵家经营桐油等生意起家,属于镇上大户,现挂牌为“赵世炎故居”。

中共早期革命家、工运领袖赵世炎(1901-1927)字琴生,号国富,笔名施英,1901年4月13日生于此庄。在父母9个子女的家谱中,排行老八;在国际共运东亚板块谱系里,属于书生仗剑并纵横欧亚的第一代革命者。

庄园大户人家的生活,在引车卖浆之升斗小民眼中,可羡,但在革命书生心里的用户体验,却是“可怜”。1919年11月1日,已是北师大附中学生并参加过“五四”街头活动的赵世炎在《说少年》一文中写道:“可怜我自从四岁起,读了三四年的《三字经》《百家姓》《龙文鞭影》,又读了三年的四书、五经,到了十一岁进高等小学,三年毕业又进了四年中学,现在刚脱离中学,我哪里会知道世是怎样问法?我既没有问过世,读的书又很少,我的家庭愉乐,抛离的很早,我的朋友交际,又很冷淡,叫我从何下手来论‘现代我国的少年’呢?”

所以1915年赵世炎龙潭高小的毕业典礼,也成了革命书生脱离故乡的割礼。镇上同代先后割家北上的革命书生,还有赵世炎外甥刘仁(曾任北京市委第二书记)和九妹赵君陶(李鹏总理之母,曾任化学工业部教育司副司长),也有瞿秋白第一位夫人王剑虹和曾任中共华北区军委书记、中共天津市委书记的烈士张朝宜。

赵世炎1915年考入北师大附中后,结识了中共创始人之一李大钊,李大钊说他:“世炎脑子快,很多问题对我很有启发”;1920年他身穿西装从上海杨树浦码头搭乘阿芒贝尼克号轮赴法勤工俭学时,送行人中有穿长衫的书生毛润之。他后来曾对陈毅谈起四川这帮赴法闯荡的革命书生,说赵世炎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党内老资格的大姐蔡畅也曾说“世炎和恩来全身都是聪明。”

赵世炎1921年就成为中共党员,旋即被派往莫斯科学习,1924年7月回国工作。《救国时报》曾说“赵先生为有名的北方评论政治主编,其言论风采为一般革命青年所景仰,赵世炎之名遂洋溢于全国。”

1926年他化名施英,在上海连续发动了一百多次罢工,又和周恩来领导了上海三次工人武装起义。1927年7月2日因叛徒出卖,赵世炎不幸被捕,19日在上海龙华枫林桥刑场英勇就义,时年26岁。

是为桃花源外的凶险和牺牲,早在《桃花源记》及诗中就有所暗示。《桃花源记》原为32行五言体《桃花源诗》之序言,主题“避秦”,跟诗句“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一脉相承。我现在都还写得出《桃花源记》中学版本的中心思想: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表现了作者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还记得与此相关的诗化最高指示:“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这些高高低低的论断,都表达了隐逸者、革命者和桃花源三位一体的动态关系:隐逸者不满小国寡民的桃花源,胸怀全世界,解放全人类,以天下为己任,为万世开太平,于是成为革命者,试图建立一个自己最终也走不出的更大的桃花源,那就是桃花源的升级版或终极版乌托邦。

这正是:千古书生桃源梦,书生千古梦桃源;千古桃源书生梦、桃源千古梦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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