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源记——全国知名作家酉阳采风行
龙潭古镇,传说与风景
文\贺彬

故地与奇书

同行的诗人曾在这镇上的中学教过好些年的语文。他对我们说,当年,不上课的时候,他在楼上的斗室里写诗,有时天晚,会忽然兴起,直奔下楼。那楼下,就是一整个喧嚣,鼎盛的人间。

那就是龙潭古镇在诗人记忆中的样子。

他的诗句里,后来频繁地出现“原野”“奔驰的马”,诸如此类的意象。在渝东南的深山中,这似乎无比确凿地预示了一场出走。

当然也的确是,他后来去了酉阳县城,当上了专职的诗人,然后在今年重庆这个暴烈夏天到来之初,陪同我们这一帮外来观光客,故地重游。

我们跟随诗人的脚步,穿越那条狭窄到几乎不容两人对过的巷道,进入古镇,那就恍如踏入一趟时间的旅行。而诗人黧黑的脸膛,方形的,质地如同砖石,却迫在眼前,他的讲述慢慢地变得有些兴奋莫名,眼白闪动,仿佛即将在我们眼前开启的那一幕,暗藏了太多的秘密。

谁说不是呢,这个距离重庆主城三百八十多公里的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对于我们这些早就被驯化的城里人,多少属于一个异域一般的存在,但,它居然可以孕育出那样多的写诗的人,以及写小说的说书人!

即使是长相,这里的人也非比寻常,他们的眼睛,鼻梁,还有嘴唇,都仿佛脱胎于某种古老的石俑,抑或是神秘的傩面。

还有那本以之命名的奇书,《酉阳杂俎》。

在那本书里,写到了古代无比珍稀的盐巴,那盐的滋味,竟会因为月亮的盈缺而改变:“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末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而女人的头颅,会在所有人沉睡的夜晚,无声地飞行:“晋朱桓有一婢,其头夜飞”,等等等等。

时间是盛唐,当然,也包含那之前的典籍和传说。

书的作者段成式生于四川,长于四川,少时常常出没潜行于巴山蜀水一带,他在自己人生的末期,也是盛唐的大幕即将落下的帝国夕阳下,身处千里之外的都城,写下自己对故土的缅怀和想象。

你当然不必全信他笔下那些绮丽的传说,何况他书写的奇闻异事,也并不一定确切地指向当今的酉阳,但谁又能否认,那些勾魂摄魄的文字,无形之中,却再恰当不过地传递出了酉阳的那份妖娆和神奇呢?

正午与镜子

童年的时候,我们所拥有的暑假,总像是一个无限延长的正午。

正午,当大人们消弭了踪影,当他们午睡,或是被单位里的劳作吞没,我们这些孩童,却反而收获了如同放生般的自由。

我们暗中联络,开始远征,前往某个秘密的目的地。或是来到某个屋檐下,向小伙伴们展开平常轻易不曾示人的百宝箱……那些隐秘进行的小小狂欢,正是那样的夏日一定会带给我们的礼物,在那样的时候,我们总会轻易就脱离了管束,忘却了时代的贫瘠,尽享无声的欢愉。

那日,在龙潭,也是正午之后,垂直的日光落到平直的屋脊上。有人指出就在那上面,铺设了如今已鲜见的玻璃瓦片,那透明的瓦片底下,老屋的过厅却仍旧幽暗而深邃,有如洞穴。

放眼望去,这个已有两千两百年历史的古镇,也背转过身去,陷入了深深的酣睡……但是不,孩童们却根本没睡,仍旧圆睁双眼,歪头打量着我们这些陌生的来客。

年轻的散文家早就修练成了手机摄影的高手,他将这一切摄入镜头,并在朋友圈将其命名为“百姓的日常”。

这组九宫格里,我们可以看见龙潭镇几乎每家每户对外开敞的厅堂,还有不褪色的大红喜字,城里几已绝迹的凉板儿、竹椅,领袖的画像,以及赤膊的老头儿,在那个午后,都对我们袒露无遗地展示着日常的闲适。

那是仍在流淌的生活。

供销社里,玻璃罐子里的水果硬糖满满当当的,那种圆鼓鼓的罐子,只有在年代剧里才能找到它们的踪影。而新潮的自行车,却涂着最耀眼的粉色,斜倚在墙边,只是不知它年轻的小主人那时去了哪里……

一面镜子,足有一个真人的高度,立在一尊理发躺椅的跟前。那躺椅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奇特的是,它所有的部件全是木制,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铁钉和螺丝,一律由精巧的榫头子连接,固定。

那老头儿见一众人围观,便笑嘻嘻地从竹凉板儿上爬起,盯着我们问:“要理发吗,十块钱一个脑壳?”

他说那椅子是从他爷爷那辈就传下来的,爷爷传给他爸,他爸再传给他,少说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他吹嘘说,上个世纪初年,这镇子上某某大家族的小姐,就常来这店里剪头,坐在那张躺椅上,用那镜子映照她的倩影……

一帮男人有些迫不及待地扑向那明晃晃的镜面,他们争先恐后,本能地想要打捞那位幻梦一般,早已消逝的美人。我呢,却不自觉地闪躲到一边,生怕一不小心,就照见了过去时光里重重叠叠的魑魅魍魉……

龙潭,原来拖着这样深不可测的影子!

老码头和古水井

我们后来去了古镇另一头的顺河街。当地的导游指着我们脚下一个十来米长的石板儿阶梯说,这,就是老码头,当年,来自江浙、湖广、重庆的客商,他们运来食盐、布匹等大宗百货,运出桐、茶、漆、朱砂、水银等特产的商船,就云集在这里,“我们龙潭,一度可是有‘小南京’的美誉呢!”……

我的视线,投向静止不动水面。那是如黛的湄舒河,几乎就像是养在深闺的水潭,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曾经的繁华和熙攘。

我忍不住跑去那水边,站到最末的那块儿青石上,想要透视水底下沉落的谜底。

反射的日光,晃得我两眼晕眩,这时,有巨大的沉默降落,将我围绕了起来。我想到了那个词,云烟,那终将消散的一切,对于两百多年之后这个孤独伫立的个体而言,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一无所感,惟有在缓缓蒸腾而起的水汽中,怅然若失!

同样沉默的,还有王家大院。

那天巡访的尾声,主人担心我们不耐暑热,特意在王家阴凉的天井边,安排了热茶和冰冻西瓜。电扇摇摆,眨眼间就让我们前胸后背的热汗收束,而那些传说,关于这院子曾经的主人,如何拥有在这个镇子上碾压众生的权势,关于之后几代的离散、出走,以及如今的归来等等,也开始影影绰绰,在散落的我们这几十号人中间,飘拂,起落……

对此,王家大院本身,却始终沉默,那青色的砖墙,黑漆漆的房梁和椽子,更似拥有某种吸纳之力,将所有的这些纷乱言辞和热气儿,统统收归了己有,继续缄默不语了下去。

有一个问题,我差一点儿就要脱口而出,我想问,这龙潭古镇究竟是从哪里诞生的那股子魔力,驱使着这酉山之南的儿女们,不甘于这世外桃源的逍遥,却偏要愤而出走,投身沸腾的人世间?

从辛亥革命的元老王勃山,到中国工运的领袖赵世炎,甚至开篇提到的那位本地诗人,都莫不如此——这青山碧水之间,何以频繁孕育如此的壮怀激烈?

但这个问题,我终究没有问出口。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清楚、确切地对我作答,最终的答案,也仍然只有沉默……

离开的路上,在王家大院的门外,我看见一口老井。

老井名曰龙泉井,据称取水自九桥溪中段南岸,于清代道光年间砌石成井。我看见那泉穴之间,水流汩汩,源源不绝,这个神奇古镇的所有往昔与传说,历经了近两百年的岁月,最终竟以如此清澈的实体,至今仍在供给周边的居民饮用,洗菜,洗衣——这,带给了我不小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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