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像从前又在改变的酉阳
6月末尾,天空和大地充盈着正在发生改变的魅力。6月是一年的二分之一,是开始是结束,是一切的转变。很好的太阳,果实在6月隆重地盈满,每个人的内心都在这个季节渴望找到一个世外桃源。
我来到重庆酉阳。
缘起的根,有时埋得很深。在武陵地界上我走过很多小城,一直知道有酉阳,且知道酉阳东临酉水,西频乌江,上古为梁,是荆二州接壤之域,春秋又是巴、楚两国交界之地,至今铺陈着许多未解之谜。
事在身外,身在世外;念之流连,心神可去。
1600年前,一篇奇文在陶渊明笔下生成,《桃花源记》图画般在世人心里浮现,千百年来,无数的人都在寻找着这一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所在。而世人千年所寻的,其实是烦乱心境渴求的一块休憩之地。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精神意义上家园的存在,陶潜的文字不会直抵人心纯真的原始本意。如果不是连绵不绝的群山阻隔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要产生这样的文字也不大可能,因为文字发达的地方,汉字早已铺天盖地。
陶渊明用汉字沟通了中国最古老的文明和文化,直抵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外。
来到酉阳,才知道酉阳真是一个世外之地,如读一本知识和感官动人相融的书。在酉阳,我看到植物生长茂盛,艺术在酉阳如同存在于梵高绘画中的一个名词,天地之间,自然界的叠石就是艺术。无限的空间和无限的可能,青草、夕阳和来自于上古时期,发源于沔水即汉江中上游地区的蛇巴文化,当巴人向东南迁徙到长江中游的洞庭地区,与中原南下的汉人为生存而战时,巴人作为联军先锋,一边进攻,一边歌舞,商朝守将被巴人气势所压倒,土崩瓦解。史载:“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
山间平坝之间,生活着的一群巴人,后来,他们逐渐从大山里走出来,向东西发展,形成分支,分为龙蛇巴人、鱼凫巴人、鳖灵巴人和白虎巴人。在先巴文明的基础上,他们先后建立起一些以部落联盟为基础的奴隶制国家,并形成了浓郁的民族和地方特色的巴文化。从此,在这片土地上,人类开始从蒙昧向文明进发。
酉阳土家族先祖,由巫入道,体现着中华文明勇往向前的足迹。
巴人的傩文化也许更逼近人类的形而下的生存本质,它的本质就是呈现生命中的原始争夺、饥饿,显示生命深处生存的恐惧与唬人的掠夺。叠石艺术突出了巴人在与自然争夺中突出的眼球、钝厚的嘴唇,粗粝的笑容,他们是在用深深的生存忧虑在与这个世界进行着饕餮的对话。
在酉阳,江河甚至比人更机敏,更有远见也更懂得生存的智慧。书上说,对江河的真相所知越少,流水就越显灵动。也许透过这样的倾听,可以让江河对我们重新开口。
酉阳对往事倾情,与现实保持距离。
时光年复一年这样消逝这样呈现。
一切都像从前,一切又都在改变。
二、舞手舞脚,喊喊叫叫好生活
6月,酉阳城的黄昏,“酉州”瓮城广场上热腾腾挤满了人,“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
由巴人衍变成土家族的酉阳民众跳着“摆手歌”,祭祀性舞蹈已经演变为日常健身。被仰望的酉州城门,暗藏着青砖莹润内敛的潮气扑面盈怀,而酉州城的对面就是酉阳人的桃花源。我的脑子里重叠幻现出与之有关的往昔:三月桃花开时,灼灼的,若霞若火,染红了一片大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如画的春阳下土家族少男少女在此举行一场婚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们该是幸福的。
如同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走出,如同从《诗经》中走出,一走就是几千年。
酉阳百姓由摆手舞唱出的摆手歌则产生于洪荒时代,开篇就是《天地来源歌》。歌词充满了巴人民族童年时代奇特的想象。关于土家族的族源,有巴人后裔说、乌蛮说、羌人说、濮僚说、虎方与虎伏羲说、江西吉安迁入说、土著说,等等,各说不一。从《摆手歌》的内容来看,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土家族先民在历史上有过迁徙,不管长途跋涉还是短距离迁移,这个民族有一段艰难迁徙的历程,一段寻找乐土的苦斗。《摆手歌》中的《民族迁徙歌》唱出了土家族先民在武陵山区、五溪流域找寻安身之处,定居繁衍的经过。他们在迁徙途中跋涉过无数凶山恶水,“走过麂子走过的路,攀过猴子攀过的山,跨过螃蟹爬过的沟,踩过鲤鱼飚过的滩”。从只听鸟叫猿鸣,“没处讲话成哑巴”的深山老林,转而再寻找到世代祖居的酉阳“世外桃源”。
被月亮笼罩了的“酉州”古街上,红灯笼拉长了孩子们欢快的影子,在满目的红色光影下,尘土毛茸茸的颗粒在不停的飞舞中也已经倦伏了。这是一天中整座酉阳城血流趋缓,黏稠得让人几乎想丢掉知觉的时辰。
三、龙潭古镇,是回眸时眼里的岁月
时序给了岁月最重要最坚韧的一根绳索,岸上的村庄,曾经缠绵悱恻、血脉偾张和涕泪滂沱的往昔,都留在结绳记事上。
我的朋友娜夜说,“最美的少女的栀子花冠抛在上个世纪的田野上。”
在龙潭古镇的老街上一位85岁头戴栀子花的女人,回眸时“巧笑倩兮”唤起曾经岁月中对时间叹喟的刻骨之疼,她为龙潭古镇诗意的岁月所感动。
时光流逝是一个类似展开的镜头的移动,渐行渐远,淡至模糊、喑哑。下一个世纪,再没有比古镇如此深刻的提醒能告诉我们记住什么。
在巴渝大地上散落的龙潭古镇,像一个“会说话”的历史博物馆,许多已经“沉睡”在我们记忆深处的生活场景,都会在这里“原味重现”。这里的街道和建筑基本保留原样,没有过度开发的商业痕迹,古镇上的原住居民淳朴好客,他们远离城市的喧嚣,过着悠闲快活的日子,原生态的生活气息仿佛遗世独立。
也许因为开发得晚,原住民与村落的关系,就像传承人与非遗的关系一样。没有传承人的非遗终将消失,没有原住民的古镇徒具空壳。活着的古镇,一定因为原住民的定力。原住民的记忆、历史、故事、文脉、情感、传统、习俗都在,这个村落就是活的!经济规律最大特点就是利润最大化。而对古村落保护最大的问题就是旅游性破坏或者说开发性破坏。文化遗产既有物质的部分,也有非物质的部分,古村落就是物质与非物质遗产的综合体,它既包括了以物质形式凝固下来的“躯体”部分,也包含了大量靠人的言行传承下来的“灵魂”部分。
龙潭古镇除了古朴的建筑外,沈从文在这里写下了女匪首王幺妹的故事,丁玲在文中描述了古色古香的龙潭中学,田汉在离别龙潭的时候吟咏了“闻道鲤鱼多尺半,把竿何日钓龙潭”的七绝诗句为古老的小镇添上了浓浓的文化风韵,名人与文化充满着永恒的新意。
穿越古镇的一条河叫湄舒河,历史上龙潭镇也因水而兴、商贸发达,曾是川渝黔重要的商业重镇。行者旅人、贩夫走卒,盐巴布匹、茶叶生漆,在这里融合交集,当地流行着“钱龚滩、货龙潭”的俗语。湄舒河是酉水河的支流,当地人介绍说,酉水河从沅陵上溯至源头,同龙潭规模大小和级别差不多的古镇有浦市、王村、龙头、茶峒、里耶、石堤等,这些古镇在时间中改变了旧日容貌,唯有龙潭古镇保存最完好。
在龙潭古镇的村街上,生长着几棵遮荫挡雨,吐纳氧气的古树,它们为龙潭古镇打开了人们的视野。一群小学生在古树下练习舞蹈,孩子们的笑声烂漫了树荫下欢快的影子。树的头顶,太阳和白云在靠近,在晴空的旷达中传递着电波般的暗语。阳光使世界拥有了醉人的温度,古树像久违的亲人一样把枝叶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在短暂的相拥中,古树和树荫下活泼的舞蹈让我心动。
四、龚滩的样貌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无论一粒种子还是一片森林,一只小鸟还是一种物种,一个村落还是一座城市,皆缘自于水和依赖于水。因之,大地上任何民族皆缘起和受惠于一条大江大河。
世人传颂“绝壁上的音符”之“龚滩古镇”,在黄昏降临时映入眼帘。
它是美的,灯光闪烁,充满着星辰坠落时发出的簌簌声,如同睫毛落在面颊上调皮的微笑。时光的流逝,我们处在它的不同阶段。身边的娜夜说“生活是由它失去的东西组成。”是的,由温暖和忍耐,由共同享有的时光的体验与认知。
在以农耕为主的古代社会,水是农业的命脉,主宰稼穑事宜,岸上的居民,可以利用江河便利傍水就地取食,人们的生活得以保障。
当知道龚滩古镇是政府费了三年时间抢救出来,一比一复原,心灵被震撼了。这座源于蜀汉,置建于唐,有1700多年历史文化价值的古镇,在建电站筑水坝被拆除或被水库淹没了,这将给后人留下多大的遗恨!复建这个古镇,政府按照“原风貌、原规模、原功能”和“保持历史的真实性、保持风貌的原真性、维持生活的延续性”,就连相连的左邻右里也没有更改。假若这个古镇没有从原址搬离,被水库的蓄水淹没在水底下,那规划、设计、建设这个水利枢纽工程的人,将被世人唾骂。一座古镇,千百年来,它目睹了多少次诞生和死亡,生命沉浸在日升月落灵气焕发的劳动中,才可称作:人间烟火。
艺术的触角总是先入为主。我在龚滩古街上看见了国画大师吴冠中,古铜雕像,望远的眼眸中是一个幽谷的平湖,碧水如镜,群峰如黛,悬岩壁立,怪石嶙峋,在这晨曦的烟岚里,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明花明又一村的意境。他对这古镇的描述:“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他的国画《老街》便诞生这里。
人世间,没有太阳如何朝阳呢?没有江河如何锦绣呢?
太阳照亮了龚滩古镇。阳光下古镇安谧祥和,水墨画廊恬然于林木山脊,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落。望山岭之馥郁,积谷壑之空灵。娟丽但质朴不失,活泼而娴静犹藏;山岚苍茫可以壮气,水韵优柔自然秀人。倚碧枕流,想象四季代序:春日草叶泛青沿石缝墙脚破土,为的是夏日铺陈出五彩缤纷;秋日细流如梳,婉约妖娆;山峦铺金,层林尽染;为的是冬日霜露晶莹,衬托出古镇穆如清风、云高气肃。
龚滩古镇,作为临水居住的少数民族自治的早期形态,土司制度一直都是民族关系友好发展的一种象征。在古街上能够看到三个供奉着土司的神庙,而在这些神庙之中的墙上还悬挂着当年为拍戏而绘的土司画像,以及一幅十分波澜壮阔的土司出征图。
由土家吊脚楼翘角飞檐处望乌江,只有水,无论风来还是不来,它都活着,而且一直年轻。即使水老去,也是映照过古镇。任凭风轻轻吹过,悬壁之龚滩古镇在水中动如脱兔,万籁寂寥中一声鸟啼,唤起许多幽情,让走近者穿越世俗的屏障走入吴冠中的画中,画和画中人才是真实的生活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