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源记——全国知名作家酉阳采风行
酉阳三章
文\范稳

大地上的好山好水好地方,在我们没有走到看到体悟到之前,它就是一个地名,或者一段传说。酉阳于我心中就是这样。三十多年前在重庆上大学时,班上有个同学就是这里的人。但因为与他走得不甚近,毕业后各奔东西,便相忘于江湖了。你要和一个人成为至交,一定会很熟悉他的故乡,就像熟知他的性格一样;正如你要爱上一个地方,它总有让你眼前一亮、怦然心动的时刻。一条古街,一座老房子,一道古桥,一条小河,乃至一束寂寂莫名的野花、一只划过苍穹的老鹰……世界以碎片化的状态呈现,美隐匿在时空交织的世俗生活里,而我们的审美却总是在发现和寻找的惊艳中把当下与历史相勾连。

酉阳的山水人文宜入诗入画,亦宜入文,这已是一个不争事实。沈从文、吴冠中、丁玲这些文坛画坛巨擘,早在上个世纪就用手中的笔墨丹青再现过这一带的人文风情。“这一带”的范围涵盖了渝、湘、鄂、贵四省市的武陵山区,它是沈从文的湘西风情,是吴冠中笔下“爷爷奶奶的家”,是丁玲的边地故事。许多人还没有来到这片地域时,就已从艺术家们的作品中知道,这里的山是青翠的,水是碧绿的,人是淳朴的,“世外桃源”在这里有很多,在你走过某个村落时,你或许就会发现与自己的心灵相契合的“世外桃源”。在酉阳,我们就看到了一个与《桃花源记》中的描绘高度相似的世外桃源。出酉阳县城不远,赫然见一高大石牌坊,有蜀中文化名家流沙河先生的对联:“时光隧道今通古,桑竹田园主娱宾”。且把这石牌坊当桃花源的入口,举步向前,便见一与周边山水林木相得益彰的幽静公园,恍惚间就穿越到陶渊明的世界了。“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前有一喀斯特侵蚀地貌造就的巨大溶洞,还有清澈的小河蜿蜒入洞。光从洞前方射进来,仿佛天国之光。待穿过山洞,又见一番天地,房舍村落,田畴竹园,大团大团的绿纤尘不染,扑面而来。真乃隔绝了红尘的世外桃源。“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即便我们已经忘记曾经耳熟能详的《桃花源记》了,可当面对这天坑溶洞,翠山暗河,以及桑竹掩映的农舍,久远的记忆和发现的惊艳即刻纷至沓来。我们的记忆需要激活唤醒,正如美需要发现探寻一样。我想,倘若陶潜老人从晋朝穿越来到今天的酉阳,看到这里的桃花源,他老人家大概也会惊叹:真乃我桃花源再现也!

地处武陵山区腹地的酉阳对很多人来说,何其遥远。但他有许多令人惊艳的地方亟待人们去发现。在龙潭古镇万寿宫,我们遇到一个独守一大幢四合院的老人。他在改革开放之初曾经做过包工头,四处给人搞建筑盖房子,应该算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拨人。在十多年前,老人就将已颓败的万寿宫买下来,然后投入资金翻建修葺,大堂戏台、左右厢房、神龛天井、门窗走廊,都恢复重建得中规中矩,有模有样,让我们恍惚看到了万寿宫当年的风采。老人热心给我们指点,哪间屋子当年丁玲住过,沈从文湘西故事里的传奇人物“王幺妹”在当地有什么传说,像一个文学课堂上的老师。我想,这个平凡普通的老者,或许并不知道丁玲、沈从文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他爱自己的故乡,爱故乡传承久远的古屋老街、风物文化,文学大师们就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一个古镇,因为进入了作家文人的视野,成为他们的表现客体,它就有文气了,有诗意了,也更有故事了。正如人们说起沈从文,就要提到沈从文那个“文学的湘西”;人们来到湘西,也一定要去拜谒一下沈从文的墓,谈一谈沈从文的《边城》和“秀秀”。

我相信龙潭镇的故事至今还在续写,还在重新演绎。一如古镇下边的龙潭河,不舍昼夜地流淌。龙潭河的码头现在只剩下一个遗址,当地人不指点,外人根本想象不出来当年百舸争流、云帆直挂的繁忙景象。据说过去年代龙潭人将盐、布匹、山货、农特产品装上船,顺水而下湖南,货物售罄后,船也顺带卖了,人再返回。龙潭人顺应自然,不干逆水行舟的辛劳事。他们心灵手巧,再造一条船,也许就跟再盖一间房一样。傍河而居的人家,船和家,本来就是生活的栖息地。

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就应该有一条龙潭河那样碧绿清澈的河依偎环绕,它符合所有人对故乡的回忆与想象,也是乡土中国最为典型的人居环境。龙潭古镇弯弯的小河柔顺婉约,优雅的河岸线娴静舒展;两岸房舍鳞次栉比,屋檐压屋檐,炊烟缥缈缠绵。小河像一个绿色的梦,萦绕着古老的镇子,也像一个沉静的女子,默默守望远去的郎君。那些站在河边的吊脚楼,那些清幽如玉的石板老街,那些墙体早已斑驳风蚀、告别了繁华的深宅大院,那些早已丧失了功能的戏台亭阁,那些洗尽了铅华的水榭花园,那些宫殿寺庙,教堂书院,还有那些独依门楼、不知等候了多少年的老妇人,以及在河边码头靠回想往事打发时光的老大爷,构成了龙潭古镇潭水一样深邃、河水一般绵长的岁月之梦。他们的故事,将由河水来承载和讲述。而我们,不过是这座古镇的过客和探望者。我不奢望解读,只是享受它的宁静和深邃。我愿意在某个黄昏,学一回《过故人庄》的孟浩然——我呆在河边的某处,静静地打望这古镇不一样的沧桑和它鲜活生动的市井人生。看大姐下河浣衣,听父母唤儿回家,再问一问驱牛而归的老农,能否邀我去他家,“把酒话桑麻”。

如果说龙潭古镇是在大时代的飞速变迁中得以保护下来的幸存者的话,那么,酉阳的另一座古镇龚滩,则是幸也不幸。不幸是老龚滩古镇因为乌江下游修水库而淹没于江中,幸的是酉阳人创造了一个奇迹——将拥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被誉为“唐街宋城”的龚滩古镇,几乎整体迁移到距老龚滩古镇下游一公里处的小银滩。据说在搬迁时,从每一座庙宇、每一幢吊脚楼,每一道牌坊门楼,到每一片石板、每一块砖瓦、每一株树木,都编号归档,整体搬迁,连过去邻里之间的格局都没有改变。让一座古镇从乌江峡谷整体起飞,安然坐落于山巅,不啻为移民搬迁史上的一大奇迹,也难怪人们要称之为“新的老古镇”。古镇搬了新家,但底蕴犹存,风华依旧。这是这个时代令人惊叹的魔幻现实。

龙潭古镇枕河,龚滩古镇临江,两者都是靠水而居的水陆码头。在没有公路铁路的时代,大山里水走的路,大体也是人走的道。水的流动带来了人的梦想,也带来了财富的追逐。即便是乌江这样在崇山峻岭中穿行的大江,它无意中也给山里人指明了谋生的方向。有马帮必有驿站,有船行当然也得有码头。龚滩从来都是个大码头,财富集散地。那时盐是个稀罕物,尤其在山区,一坨盐几乎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我的家乡自贡是有名的盐都,小时候曾听过许多打井盐和贩盐的故事。自贡盐商的船经釜溪河在富顺县入沱江,然后行销各地。现在我又长了一点知识。自贡的盐走沱江在泸州入长江,又顺长江而下至涪陵,再逆乌江而上,历经无数个九曲十八湾,无数次层层转运,才能把珍贵的盐撒向武陵山区的千家万户。乌江边的龚滩码头,想必也曾卸下一船又一船的盐,又载走一段又一段的人生故事——生离死别,或者故友重逢。

在龚滩古镇有个“西秦会馆”,这是身处异乡的乡党们寄托乡愁、抱团取暖的场所,哪里有会馆,哪里就有乡情乡音。在舟车载运、人背马驮时代,从三秦大地来到乌江峡谷中的龚滩镇,要行多少日,吃多少苦?我们现在已经难以想象了。但这个乌江边的古镇,一定有它吸引人的无穷魅力,才会让五湖四海的人汇聚在这方峡谷的小小天地里,演绎他们的传奇人生。

我们在龚滩古镇经人介绍,认识了当地一个青年画家戚玉龙。他也来自大西北的甘肃,在四川美院上学后就留在巴蜀大地了,而且还一竿子落户龚滩,并成家立业。他说是国画大师吴冠中那幅画龚滩的名画《老街》把他吸引来的。这个八零后的年轻人自我隔绝了山外的喧嚣与繁华,在宁静的江边古镇作画、读书、开书店,义务教孩子读书识字描素描。他对龚滩历史文化、风物掌故的认知,几乎可跟一个土生土长的龚滩人媲美,对于外来者,他是一个绝佳的文化导游,如今戚玉龙也算是个小镇名人了吧。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名气什么的,他能够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只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一种人生态度。当然,更因为龚滩古镇的魅力,与他的心灵及追求的某种东西相契合。一个水陆码头,即便是藏在深山,它也是开放的,包容的。

到酉阳,一定要游乌江。它是酉阳大地上一条碧绿的玉链,蜿蜒在翠绿青山间;因为有了水电站,江流已很平缓,翠色乌江便像一个娴静的处子,在群山之间迤逦着她曼妙的身姿。我们在酉阳万木镇上游船,至龚滩下船。这一段群峰叠翠,江流似玉,步步是景,峰峰是画。近看乌江,柔情似水,温柔万千;而远眺前方峡谷,碧色江水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轻轻地划开了重重山峦,闯过了道道关隘。“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两岸的群峰峭壁忽而浓墨重彩,忽而泼墨写意,美景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叹为观止。此非仙境乎?是,也不是。它是一幅天地间的大画,荟萃了各路门派的技艺,堪称乌江精粹,“画”中极品。乌江总长一千余公里,而最为精彩的华章就在酉阳万木镇至龚滩镇之间。因此,这一段便被誉为“千里乌江,百里画廊”。这画廊中究竟呈现出了多少幅美画,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

我们现在看到的乌江,只有美景,少有生活的艰辛和苦难。过去乌江两岸有纤夫和栈道,纤夫或许是五作八行中最为艰辛的职业,完全不是歌里唱的“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那么浪漫。乌江两岸,多是刀劈斧凿般的悬崖峭壁,偶有滩涂也是怪石林立,崎岖陡峭。栈道顺江而行,要么凿壁穿空,要么栈道高悬。这是船对抗江水的逆行,人对大自然的挑战。我在龚滩古镇看到几幅摄影家于十多年前拍的纤夫拉船的照片,尽管只是通过影像来感受,但也同样令人震撼。纤夫们除了头上一块白帕子,几乎一丝不挂地躬身拉纤在乱石嶙峋的江岸。我也曾听过《川江号子》,雄浑高亢、激越悲凉。那才是纤夫们的歌,是他们生存境遇的真实吟唱。我不知道往昔乌江上的纤夫们是否也有自己的拉纤歌谣。我想应该是有的,只是纤夫们都老了,或故去了,他们的歌谣也被江水冲走了,被人遗忘了。现如今,栈道没入江底,公路铁路飞架山巅。现代交通的快速发展,已经取代了乌江有限的航运,人们已不再依托乌江行走四方,纤夫这古老的艰辛职业也便走进了历史,走进了博物馆,走进人们记忆深处。纤夫的背影远去,消失在时间的尽头,我们应为此感到欣慰。这就是社会的发展,这就是沧海桑田。变化也许就来自转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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