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江峰门铺：被遗忘的递铺生活-

垫江峰门铺：被遗忘的递铺生活

文\夏显虎胡菲

峰门铺是一个垭口。

垭口，就是山梁上狭窄的山口。巴渝多丘陵，垭口是山里山外交通的捷径，巴渝古人翻山越岭，必经垭口。垭口不仅把山里山外散居的村落连成一片，也是古驿道的必经之所。有的垭口处在邮传的节点上，就成为驿站。在宋代，负责递传军机文书的驿站成为递铺。

峰门铺就是这样一个递铺。

峰门铺在重庆市垫江县太平镇桂花村7社，垫江与四川省邻水交界的明月山群峰之间，古称巾子山。可以确认的是，它是南宋“京蜀驿道”成都-万州段的一个重要节点。

这条驿道起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在南宋时期，它发挥着重要作用。南宋“京蜀驿道”，东达杭州（1138年，南宋定都于此），西接成都（1257年被蒙古军攻占），是当时陆路交通大动脉。在1127-1257的百余年间，宋廷治下的杭州-成都及沿途各州县，靠着这条宽不过2米的通道，保障着信息的及时流通。

峰门铺成为重要递铺，乃时事所需。1125年，宋金联手灭辽。两年后，1127年，金灭北宋。宋室南渡后，原以北宋京都河南开封为中心的全国驿道网络随之调整，四川与南宋京都杭州的邮传交通，也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时成都府是南宋四川制置司的常住地，担负川陕一线抗击金元侵略的重大使命，京蜀邮传驿道的重要性凸显，峰门铺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登场的。

2020年12月-2021年1月，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垫江县文物管理所对峰门铺进行了保护性发掘，这座被岁月之手抹去的递铺，由此重新进入世人的视野，鲜为人知的递铺生活，也被重新提及。

邮传制度，在我国约始于西周，由专人乘车或步行传送邮件。西周邮传已成大略的体系，有专业的管理人员，还修建了联通各诸侯国的官道。官道之节点设庐舍，为邮传人员提供食宿。“邮”的正式称谓，则始于秦一统天下，并有严格的邮传法律，保障邮传的不可侵犯，邮传制度，由此奠定基础。

西汉，邮站改称“置”，是邮传人员递送邮件的中转场所。东汉出现单骑传递，被称为“驿”，驿之外，仍有传舍制度。

唐代，驿广泛出现，兼通信、接待、运输于一体，驿传合一，历来的传舍制度被取消。

宋代恢复了邮、驿分离，并发展为专业的递铺制度。北宋与辽、南宋与金、元的对峙，使官方文书数量大增，传递这些官方文书就成为递铺的主要任务。

峰门铺就是这种递铺中的一个。

2021年的保护性发掘，在峰门铺发现古寨门一座，历代石刻群13处，粗略勾勒出峰门铺的历史轨迹。其中一块约1平方米的石刻，有“大宋建炎三年”的落款，说明峰门铺最迟始于公元1129年，彼时正是北宋被金攻灭、宋室南渡之初。这一年，杭州升为宋廷临安府。

金被蒙古攻灭（1234年）之前，南宋王朝两线受敌，川陕一线成为抗击蒙古（1271改“元”）、金朝的前线，杭州宋廷的各种指令，成都的各种重要报告，全靠京蜀驿道传送。按规定，成都的报告由铺兵传送，到万州限4天2时5刻，万州到湖北应城限9天，应城到杭州改由制司承局负责传递，限14天。成都到杭州全程4200余里，限27天，日行近200里。有专家考证，成都到杭州的邮件，最快17天可送达，日行200余里。

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对日行200里或不以为然，那不就是一个小时的车程？在两宋时期，当然没有汽车，马是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两宋时期，北方的蒙古和东北的金擅长马战，宋地不产马，大都靠进口。在漫长的抗金、抗元（蒙古）战线上，军用马匹尚且不足，递送邮件的铺兵就只能靠两条腿行走。然而，日行200里，非疾跑不能完成。史料记载，铺兵由健壮善走者担任，须行走如飞，其间之艰辛，可以想象。

让一个铺兵背着邮件连续奔跑200里，那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递铺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而设置的。史料记载，从成都到杭州，每9里设置一个递铺，全天候待命。另有学者考证，递铺设置的间距为25里。四川一段9里一铺，或因蜀道难行而为。其实，不管是间距9里，还是间距25里，铺兵都得全力奔跑，不可稍有懈怠。这些被限定了绝对时间的铺兵，每天等候在递铺里，神经是何等地紧绷着，一旦听见接传的铃声从遥远的山林间传来，就得立即起身恭候上一递铺的铺兵呼啸而来，双方经简单交接后，立马启程奔往下一递铺。

南宋京蜀驿道万州到成都段，经今重庆梁平、垫江到四川邻水、广安、南充、遂宁、中江而达金堂，其中，垫江到邻水段，峰门铺所在的明月山乃分界线。峰门铺碑刻记载，垫江段古驿道“东自梁山军接本县邗邡界，西至巾子山接渠州邻山县界，共八十二里”，如今尚存石板道400余米，逶迤于山沟野草之中。

1129年，峰门铺修建驿道，并立碑纪事。此次修建究竟是兴建还是修补，并无明确记载。这一年，起自东北的金军渡过淮河，攻陷江苏徐州、扬州，直逼杭州，南宋风雨飘摇，4000里外的巴蜀地区与宋廷保持联系，唯此京蜀驿道，其畅通何其重要。飞奔于荒野之间的铺兵们，正是这条古驿道上流动着的铿锵音符。

峰门铺的日常运行是什么样子，亦无史料可考，但从宋史的相关信息，可以还原峰门铺的大致情状。宋，以兵卒代替百姓为递夫，递铺组织由地方政府实施严格的军事化管理。铺兵一般从当地招募和补充，本地无合适人选，招邻村人，又无，则从本镇、本县招募，16岁以上，身体强壮无疾病者。从本地招募铺兵，既便于缺员的及时补充，又能预防铺兵借故逃亡。

递铺的标准配置是铺兵12人，然偏僻递铺或仅四五名铺兵，要道上的递铺，因任务繁重，铺兵可多达50-100人。京蜀驿道上专司文书传递的峰门铺，当为12人或更多。

有学者统计，北宋时，全国递铺或有5000余所，南宋时则有3000多所。两宋时期，全国铺兵有数万之众。远离宋廷的峰门铺，虽居荒野深山，亦是朝廷蛛网密布的神经系统之重要一环。

按照宋廷规定，峰门铺当设有一曹司或节级负责日常管理工作，他们是低级军事管理人员。《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戴宗，就是节级军官。节级和曹司属无品吏员，一日为吏，终身不得为官，宋室制度，不知断了多少人才的前程——这是题外话。

峰门铺的曹司，是递铺的铺长，负掌管之责，包括书写铺历（登记邮件的单册），清点检验递角（邮件）的封头、裹角、外引条子是否破损。发现破损，应具文详细说明并随递告知下一递铺。还要收取铺兵的文书检验核实。

按宋时规定，递铺每20人差补节级一名，10人以上不足20人的，也设节级一人。不满10人的，由相邻两个递铺共同设一节级。处于两州交界处的递铺，统属不同，常常发生递角（邮件）交接不畅导致丢失或滞迟的现象，因而比一般递铺的管理更为复杂，必设一节级强化管理。时垫江县蜀忠州，邻水县蜀渠州，峰门铺处在垫江、邻水交界的山口上，正是这种管理复杂的递铺，有节级负责管理无疑。

宋之递铺，有步递、马递和急脚递三种。从成都到杭州4000余里，限时17-27天，可见京蜀驿道主要以步递为主，由铺兵背着邮包奔走于驿道，铺铺递传。

铺兵的服役年限，不逾3年，条件艰苦之地，一年一替。然而，这一制度并未得到严格执行，南宋后期，一些铺兵长期承担邮传任务，苦不堪言。远离宋廷的峰门铺，曾有铺兵大发悲声否？

宋时对铺兵的供给，包括实物和货币。实物多为口粮、布匹、棉布、绢纺、衣物等，衣物分春衣和冬衣，冬衣多为棉袄和皮裘。实物之外，每月还有食钱，包括三贯钱，一石二斗或一石五斗米。另有奖掖辛劳的“别给缗钱”、“给特支钱”等，相当于季度奖或年终奖。铺兵待遇高于一般厢军（宋代驻扎各州的常备军），甚至高于禁军（护卫首都的军队），对日日以命相搏的铺兵而言，这样的待遇，实属应当。

铺兵的报酬，由递铺所属县府按月支付，南宋时，改由递铺所属州支付。1182年，又恢复由县支付，以方便铺兵领取，不耽误邮传。支付的账簿，交兵部核查，可见宋廷对邮传管理之严格。

峰门铺的铺舍，早被岁月摧毁，踪迹全无。垫江本地的史料记载，峰门铺曾有邮亭1座，官厅3间，浴室2间，另有饮水处、菜园，地方官员还出钱种植柳树万余株，供铺兵和路客避暑休息。宋时，铺舍是递铺人员工作和居住的场所，一般建于驿路之上，由朝廷统一规划或由地方奏请朝廷决定。铺舍至少包括文书交接处和存放处、铺兵的营房、马厩、存放粮草和货物的仓库等。要道上的递铺人多房多，偏僻递铺的铺舍规模就相对较小。峰门铺在京蜀驿道上，又在两州之间的过渡地带，其铺舍规模较大，乃在情理之中。

邮件的传送，依疾缓轻重而有不同的等级。非急件而当急件传递，要判两年徒刑。南宋朝规定，非军事文件或盗贼探报文字而当成急件递送，责任官员要停职，责任吏员要发配充军。对于急件，要求日行400里送达。文件递送前要封装，以保证安全和机密。装好的文书称为“递角”或“递筒”。铺与铺的交割程序，都有严格的规定。

递送皇帝的文书以及军情文书，铺兵要昼夜不停奔走，一路鸣铃以警示路人避让，并让前一递铺闻铃准备。这种递送，不可入铺舍交割，而在当路完成交接，立即奔赴下一程。此种递送，可日行500里，非步递可完成，当为比马递更高一级的急脚递。峰门铺是否担负过这类邮传，尚不可考。不过，按成都对于南宋朝廷的重要性而言，急脚递在峰门铺应是经常担负的职责。

邮传责任重大，必有处罚手段以确保执行。宋廷规定，凡无故滞留邮件的，杖一百，滞留20个邮件以上的，杖二百。若因滞留而耽误时限的，入罪。递铺每年滞留邮件超千分之五的，巡行使臣和当地县尉受笞刑五十，超千分之七的，笞刑加一等。文书传递过程中发生盗窃、毁弃或私拆邮件的行为，最高可处死刑。这类惊心动魄的故事，在荒山野岭上的峰门铺是否发生过，皆不可考，想来也在这荒野的舞台上演过吧。

清代，横越东西的京蜀驿道部分路段改道，梁平至成都段改走大竹、渠县一线，垫江段完成历史使命，峰门铺迅即没落，其铺舍也清风明月中逐渐消亡，最终，峰门铺被世人遗忘，仅尚存于山门一侧陡石上的13处石刻，包括《庆元二年修路碑》《建炎三年告示碑》《潼川府路界》以及明代成化14年《垫江县创立峰门铺碑记》、民国《为民除害》《盗息民安》碑等，还牢记着这段历史。

这些残存的遗迹为研究古垫江的政治、经济、军事、交通、宗教、书法艺术等具有重大价值，对两宋至清日夜搏命于险路之上的铺兵，并无只言片语的记录。其中，洋洋数百言的明代《垫江县创立峰门铺碑记》，对当地官员和地方名流竭力歌颂，铺兵则不着一字。诗人范成大、陆游等曾游离峰门铺，留下表达诗人自身情绪的诗歌，却没留下描写铺兵生活的任何文字。虽然如此，从这条古驿道的历史，以及这些残缺的题刻，我们依然能看见铺兵们飞奔的身影，聆听到他们急促而沉重的喘息。

两宋至清，人文主义的光芒尚未照射到这片土地上，在彼时统治者的眼中，这些沉默飞奔的铺兵，不过是一群两脚的工具。

2021年，垫江县投入近400万元对峰门铺石刻群增设保护设施、修缮古道和建设廊亭碑林等，这一举措，让消亡于历史的峰门铺，重回世人的记忆，也让我们有机会把目光投向峰门铺的无名铺兵们，他们以卑贱的身躯，背负着如山的重任，为这崇高的使命而搏命于荒野之上。因积劳成疾而累死乎？因贻误时限而问罪乎？因劫匪袭击而暴尸荒野乎？……这些用脚底板发言的铺兵，没有任何一个人留下名字，唯有峰门铺古驿道上被踩踏凹陷的石板，以及峰门铺石壁上的这些残缺题刻，能证明他们曾扛着一个国家的命运，往来飞奔于此。

谨作此文，纪念无名铺兵。